中国黑客谱系

一、“中国红客联盟”

2004年最后一天,“中国红客联盟”(HUC) 发起人lion关闭了这个曾经聚集了国内最多“黑客爱好者”的网站。这在网上激起了一波怀旧潮,一篇名为“告别中国黑客的激情年代”的帖子成为春节后网络 上的热门转帖。中国的大部分网民(超过一半是在2002年以后才接触网络)第一次听说从1998年到2001年发生的6次中外黑客大战,他们中的一个说:“就因为晚生了两年,我竟然没有赶上那么多事情。”

黑客们的反应与大众正好相反。听到“红盟”解散的消息后,一个叫大鹰的黑客说,“那群小孩儿长大了。” 从1994年中国邮电部对普通客户开放网络服务算起,中国的网龄已过10岁, 中国黑客的年龄还要更长久些。

1993年,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院建设了一个试验性质的网络,开通不久,一名欧洲黑客发现了这个陌生的地址并闯进来,成 为中国第一个黑客案例。1996年,为数不多的中国人开始尝试建立BBS。这一年,英国17岁的女中学 生莱安诺·拉斯特凭想象写出的《骇客帝国》,成为那一年的畅销书,“hacker” 这个词传入中国,被译为“黑客”。次年,中国最老牌的黑客组织“绿色兵团” 成立,黑客从此有了自己的江湖。

真正的黑客追求的是技术,极少人懂得他们世界的语言。

1998年,一件意外的事件使中国黑客浮了上来。当年5月,印度尼西亚发生排华事件,直到8月,一部分相关的图片和报道才通过互联网传到了中国,一群愤怒的黑客决定向印尼网站发起攻击。这次攻击引起了网民的关注和赞许,为次年的中美黑客大战打下良好基础。

1999年5月8日美国“误炸”中国驻南使馆后,中国网民向白宫投掷了大量的 垃圾邮件阻塞网路,并成功涂改了部分美国军方网页。在这次行动中,一位黑客 赋予了这个群体新的颜色——象征着革命的红色,还发明一个对应的英文单词 “honker”,意为“爱国的黑客”。

1999年正是网络泡沫年,黑客在这阵势不可挡的浪潮中不可避免地泛起了泡 沫,一群技术刚刚起步的黑客开始建设自己的黑客网站。从1999年到2000年, “中国黑客联盟”、“中国鹰派”、“中国红客联盟”等一大批黑客网站兴起, 带来了黑客普及教育。不仅年轻人急于赶上这股浪潮,家长们也格外地支持,一 位家长对参加中美黑客大战的儿子说:“学了这么多年电脑,也该到报效祖国的 时候了。”

但并非每个人都为这种现象而高兴,“当你企图用文化去解构技术,它也许 会发展成科学,也许会发展成巫术。”老牌黑客alert7说。

黑客大战催生了一大批新生代黑客,也使他们从一开始就陷入浮躁和急于炫 耀的陷阱,新生代不甘于默默无闻地摸索黑客技术,而是把技术当作玩具。当一 批小孩使用木马冰河盗取QQ号码并觉得好玩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崇拜的前辈 冰河从未攻击过别人的电脑。

若干次黑客大战后,无论黑客还是公众都开始反思这一行动的积极作用与副 作用,到2002年,这股浪潮开始消退,就像lion在他的告别留言里说的那样:“激情早已不在。”此后几年,尽管各种黑客组织此起彼伏,但大型的黑客大战再没有发生过,而黑客这个原本隐秘的江湖,出于商业的需要,正在驶向浮华和炫耀的水面,绝大部分老牌黑客组织已经转变成了商业机构,黑客也摇身一变为 网络安全专家。在网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红盟网站,在正式关闭前,已经多次 关版,陷入名存实亡的境地。

红盟解散后,有人问:红盟倒了,还有新的黑客站出来吗?这根本不是问题, 尽管黑客文化在逐渐由大众回归小众,但伴随着中国外交摩擦而发生的小规模黑 客冲突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们回过头来反思黑客江湖的浮躁,我们无法忘记 1999年那个愤怒的夏天,当看到白宫网站上飘扬的五星红旗时,心里忍不住浮动 的快意。

二、“绿色兵团”:标本的兴衰

这是一个被众多黑客称做“黄埔军校”的中国最早的电脑黑客组织。它曾一度辉煌鼎盛,注册成员据说达到3000人,高手云集;它曾“黑”掉国外站点无数,和网易数次发生冲突,声势浩大。直到现在,活跃的众多黑客高手都曾是它的成员或徒子徒孙。

它叫“绿色兵团”,1997年由一个叫Goodwill的黑客组建。2000年10月绿色兵团突然分裂,原因至今扑朔迷离。作为中国第一代黑客组织,“绿色兵团”的兴衰也被看做中国黑客组织发展的标本。

1、聚义

1997年,上海黑客Goodwill在境外某网站申请了一处免费空间并在国内做了镜像站点,用来黑客之间的交流,取名为“绿色兵团”。这个中国第一个黑客组 织在短期内迅速壮大,上海、北京、石家庄等地均有其主要成员。同时,随着他们黑客攻击规模的增加,其影响力也在网民中大增。以Goodwill为首,包括Rocky、Dspman(HeHe)、Solo、LittleFish(小鱼儿) 的5个人成为他们的核心成员,而其他的诸如谢朝霞、彭哥、PP(彭泉)、天行(陈伟山)、冰河(黄鑫)、小榕等第一代黑客的顶级高手也都加入其中。

1999年1月23日,“绿色兵团”在上海延安东路128弄6号(星空网吧)召开第 一次年会。当时网络泡沫正盛,网络安全被认为是就要兴起的庞大市场,“绿色兵团”的顶级黑客们掌握的黑客攻击技术换个名字就可以用来防御,变成网络安全技术。

这时候,“绿色兵团”原成员周帅口中的“说客”出现了,他叫沈继业,一 个据说是从事资本运做的北京人。他奔赴上海,说服了Goodwill等核心成员,将 “绿色兵团”进行商业化运作,随后“绿色兵团”转轨并拥有了自己的网络安全公司:上海绿盟计算机网络安全技术有限公司。

2、分裂

2000年3月,“绿色兵团”与中联公司合作投资,并在北京招募成员注册了 北京中联绿盟信息技术公司。同年7月,北京绿盟与上海绿盟因内部原因合作破 裂,北京公司启用新域名nsfocus.com。

据说双方冲突非常激烈,彼此亦对对方不断进行黑客攻击。8月底,北京绿 盟向法院起诉上海绿盟,上海绿盟败诉,不久作价30万左右将公司包括域名 isbase.com转让给北京绿盟,人员解散。北京绿盟随后将isbase.com域名停用。

关于分裂原因,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说北京绿盟早已开始在进行成熟的商业 运作,而上海绿盟的“绿色兵团”成员则依旧不放弃自己自由自在的的“黑客” 生涯,在当时的网上对话及声明中可以看出,他们想做“中国第一个非赢利性网络安全组织”,所以和以沈继业为首的资本力量产生了纠纷,最后资本力量获胜。

另一个版本则是因为利益纠葛:Goodwill等核心成员认为自己是“绿色兵团” 的创立者,所以应该拿比较多的分成,而沈继业则认为既然组织已经商业化,那 就应该按照公司的规则,让资本说话。“主要是因为个人利益。”现在还是北京中联绿盟老总的沈继业接受《时代人物周报》采访时说,他说因为Goodwill私心太重,“但是网络上名声的大小,不能作为公司中商业角色的标准。”而周帅也 说是因为利益纠葛,“事后大家说,这次分裂Goodwill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

此后的“绿色兵团”几经周折,最后终于连站点也不复存在,成员也各自散去。据周帅说,现在的“绿色兵团”依然存在,但只是一个“松散的学术联盟”。

不管如何,中国第一代黑客组织的商业化尝试就以“绿色兵团”的分裂甚至 消失结束了,而在它身后,黑客组织商业化的大潮依旧滚滚而来。

三、黑客从良“黑白”两道

“凡事都有黑白两条路可走,黑客组织商业化也是如此。”周帅说。

周帅所说的“白”是指利用自身掌握的黑客技术,做网络安全服务。艾奇伟 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比如‘木马’程序,黑客用来攻击,就是‘木马病毒’, 而转成网络安全名词,就叫‘远程控制系统’。”

而“黑”的道路,则稍微有点打“擦边球”,“说白了就是做商业间谍。利 用自己的黑客技术,获取商业情报”。

1、“商业间谍”

周帅的工作室现在从事的是“白”道,主要给公司做安全系统项目。但是他有一个叫“亚洲情报中心”的网站,周帅说,这个只是在“试验”。这个网站有中英两个版本,它的中文网页上介绍说:“亚洲情报中心,成立于2000年,是亚 洲地区领先的情报类赢利机构……亚洲情报中心拥有完善的情报系统和高效的专 业团队,我们帮助政府解决即时危机,我们扶植企业成长。”

“其实商业间谍在国外是个有很长历史的行业,只是在中国还没有成型。” 周帅认为,做商业间谍利润巨大,不过投入也很大,“你要有好的设备和资金, 请网络高手的费用也很高,还要有很神通的通讯网络。”关键是中国的信用制度 没有建立起来,客户怕你“偷别人的同时也偷自己,”而且“要不要签合同,签 了是否合法?”   而万涛则认为“商业情报”不一定是“偷”。“重要的是分析能力,而不仅 仅是技术。”他举例说国外一个相关组织曾出过一个“鹰派联盟”的评估报告, 提供给美国政府做决策用。“他们其实就是从各个论坛上找我们的帖子和发言, 然后分析出一个结果。”

“如果仅仅是‘黑’的话你就不能大张旗鼓地做,没办法市场化和正规化, 去获取外国的情报还可以,但是国内公司,恐怕不行。”万涛说。

2、“匪”转“兵”

事实上,用“白”的手法去商业化是大多数黑客组织转型的道路,“绿色兵 团”转型成了中联绿盟,而现在的“中国黑客联盟”根本上就是一个商业站点。

艾奇伟所在的中航嘉信公司正在从事国家网络安全标准的制定,这是一个由公安部牵头、相关部委和企业参加的项目。

万涛所在的“鹰派联盟”也在酝酿商业化,不过他强调说不是“鹰派联盟” 的商业化,而是“鹰派联盟”衍生出来的“鹰缘网”的商业化,去和其他培训机 构甚至学校合作做“大众化的网络技术培训”。

周帅认为黑客组织商业化以后要做好两个层面的服务:一个是有形的,“中 国老板大多不懂技术,你要让他看见东西,很小的主板你最好给他用山一样的箱 子装。”然后就加上无形的配套服务,保证产品真的起作用。

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是黑客组织商业化以后怎么洗清自己的“出身”,中联绿盟就碰到过这种困惑。“前两天我们拿一个国家级网络安全基金的时候就有专 家这么说,‘他们就是一群黑客。’人家说的并不是褒义的。”沈继业说。网络 专家许榕生也表达了同样的忧虑。

另外关键的一点则是资本和技术的恰当结合,“我们走了很多的弯路,钱没 赚到,但是看清楚了一点,就是纯技术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必须有一个人去做这 种管理、推广和资本层面的东西。”艾奇伟说。“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四、黑客文化:转瞬即逝的激情

第一个把hacker翻译成黑客的人是一个天才,这个词汇的翻译融合音译和意 译的意境,“黑”显示了黑客们的隐秘性及其手法,而“客”暗示了黑客们的不 请自来,同时又在宣扬一种文化的诞生。

1、在网上扔石头

黑客是中国网络第一个被定义为“客”的群体,从此,凡属于与中国某种网络新事物相关的群体都被以“客”为后缀命名,比如“闪客”、“博客”。“客” 现象的出现带动了中国人对网络的热情。

黑客们都认为,他们从不主动恶意地攻击别人,除非在遭到攻击时。这一特 点在6次中外黑客大战中展现无疑。历次中国黑客发动大规模攻击都是事出有因, 遵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在攻击时仅以修改页面表达抗议为主。

“在根本意义上,网络黑客所采取的手段和大学生对美国大使馆扔石头和墨水瓶没有什么两样,那只是一种宣泄的手段,追求的不是攻击性。”中国科学院 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教授闵大洪说。

闵大洪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互联网,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完整地保存整个网页信息。2005年1月,许多网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却看到了lion关于关闭“红盟” 的通告,并在他的网络专栏上发布了名为《告别中国黑客的激情时代》的长文, 在他的一本新的著作里,这将成为书的一章,作为中国互联网的一段历史而被记载。

“在1998年以前,中国发生的历次大事件中,国外所能听到的只有中国官方 的声音,而在印尼排华潮后,中国网民用自己的行动,将自己的声音直接传达到 他们想传达的对象面前。”闵大洪说。

2、“脚本小孩”的成长

1998年的牛刀小试为1999年的第一次中美黑客大战埋下伏笔。1999年美军 “误炸”中国驻南使馆后,一大批网民开始思考“要行动起来”,大量只懂简单 电脑知识的网民自学了一点黑客常识后便参与到了黑客大战中来(他们被蔑称为 “脚本小孩”),中国的人海战术正式形成。

黑客是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进入的行业,每一名黑客都有一段残酷的青春,绝 大部分人对计算机汇编语言产生兴趣的年代都在中学或者大学一二年级,随后, 他们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进行基础学习,从而迈进黑客进阶之路,绝大部分的人 难以逾越这个挑战而选择放弃。黑客也是一个只有年轻人才能从事的行业,中国 黑客中那些自称老人的老一辈黑客年龄不过30岁,而新生一代也许还不到20岁。

以文化或者爱国的名义,在1999年前后,一大批“脚本小孩”挑战黑客的进 入门槛。那个时候,黑客技术就像今天的blog一样流行,中国城市街头的书摊上, 到处可见匆忙印刷出来的“黑客入门”,五花八门的黑客杂志匆匆出炉。中国的 网民听到关于黑客的传说,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

2005年,一名从事IT业的读者 听说本报正在做关于黑客的专题,立刻问:“lion是其中最黑的吗?”   当2000年lion和其他几位好友建设“中国红客联盟”,他仅仅有22岁和一年 多一点的网龄,其他的朋友不比他年长。凭借对黑客技术的向往,lion在随后的 几年努力学习并成长为一名成熟的黑客。在最近几年的新生代里,像lion这样的 例子数不胜数。

伴随黑客大战而来的是新生一代对自身价值的定义和认识,中国鹰派的发起人“老鹰”留在美国白宫网站上的公开信,成为具有宣告性质的发言:“我们的下一代,已经在肯德基、麦当劳中长大。但有趣的是,正当我们的前辈们为此忧心忡忡的时候,把他们敲醒的却往往还是你们自己。”

3、回归之路

当这些小孩儿慢慢成长,并即将进入“骇客”的境界时,前辈们的忧虑就变 成了他们所要面对的现实。新生的这一代极具表现欲望,他们往往在对黑客技术 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已经开设自己的网站,建造自己的组织,出于这种冲动,他 们可能不顾及老一辈所遵从的自律条款,挑起更多的攻击。此时他们在技术上仅仅是入门级,但已经足以威胁其他对黑客技术一无所知的普通网络用户。

在多次经历黑客大战后,大部分的人开始停下脚步反思,关于黑客文化的讨 论逐渐回归到道德层面上来。在2001年第二次中美黑客大战中,混乱的局面已经不是组织者所能控制,当双方开始攻击时,其他国家的黑客也纷纷参战,支持中方或者美方,而来自欧洲的黑客干脆不顾任何立场,不管中国或者美国的网站, 只要有漏洞就进行攻击,导致网络战争总是只有失败方,没有胜利方。

2002年4月,中国互联网协会公告制止有组织的攻击行为。此后,大规模有组织的攻击远离了中国互联网世界,但某种意义上这并不是通告起了作用,而是 一个成熟了的群体的选择。现在的网络四通八达,网络所反映出来的民间声音已 经能够轻松发散到世界各地,网民已经有了新的通道可以发泄他们的怒火。网络 的信息更新日新月异,关于6次黑客大战的报道,看上去就像一个世纪之前的传 说。

但黑客伴随着政治事件的攻击并没有停止过,网络上不时可以看到零星的消 息。“大规模作战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是精英小组单兵作战的时代。”一个叫 林林的新生代黑客说。

2004年,黑客文化受到了新的冲击,在上海破获了黑客连环敲诈案,黑客不再是一个掌握了技术的想炫耀的年轻人的单纯代号。在这样的背景下,lion解散 “红盟”,和他当初成立“红盟”,并炫耀它的红色一样,具有符号性质的意义。

“他们本来只是一个小众的群体,因为偶然的原因而走上大众的舞台,当激 情过后,他们开始思考,于是黑客文化重新回到小众。”闵大洪说。

当激情消退,理性的思维回潮,中国黑客由文化符号回归技术。也许,这次是他应该走的道路。但那个激情四溢的年代,依然令人难以忘怀。

(这当中的很多人很多事现在回过头来,可能跟当时的判断有不少不相一致的地方,是非对错,冷暖自知,在时代的滚滚大潮下,我们都是个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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